纪拾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站了多久,  时隔太久,小时候那些记忆一个又一个浮现上脑海,却像是蒙在烟雾里,  看不真切。

    可纪拾烟还是拼命地去回想,好似要把忘却的遗失的那些美好全部收捡回来,  重新拼凑出完整的曾经。

    直到一声稚嫩的童声在身边响起:“哥哥,  你为什么哭了啊?”,  纪拾烟才回过了神。

    他怔了一下,  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  睫毛坠着泪珠,  模糊了视线。

    纪拾烟抬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垂眼看去,见一个眼底有些担忧的小男孩正在扯他的衣摆。

    “哥哥……”

    小男孩仰着脸看他:“你还好吗?”

    这一声“哥哥”仿佛带纪拾烟回到了从前缠着自己那个哥哥的时刻,  他的情绪又有些崩不住。

    “我……我没事。”

    纪拾烟咬了下嘴唇,  努力咽回泪意,对男孩道:“你可以带我去找一下你们院长吗?”

    他知道这个男孩肯定是孤儿院的孩子,  只是不知道,时隔这么久,  从前那个和蔼可亲、带着他们种果树摘果子、会在夜空下摇椅上悠闲地晃着扇子给他们讲故事的老院长还在不在了。

    “好啊。”

    男孩的脸上是纯真的笑意,主动拉过纪拾烟的手:“哥哥我带你去,  哥哥你是来资助我们的人吗?”

    从前纪拾烟在孤儿院的时候,  有资助他们或者计划领养的人来时,  院长就会带着那个人在孤儿院参观,并让所有孩子给他礼貌打招呼。

    ——孤儿院的日子并不好过,  尤其这还是老院长自己办的,  老师们没有收入,  只靠着院长微薄的退休金和这些资助者的慈善而活。

    所以院长教导他们,  一定要对所有来者怀抱一颗感恩之心。

    就像这个孩子一样,礼貌又热情。

    纪拾烟没有接话,而是问:“你们院长……现在姓什么啊?”

    “孙院长!”

    男孩道,从他轻快的语气就能听出,他同样对老院长是尊敬与爱戴。

    纪拾烟一顿,而后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心脏缓缓落回了原处,还好、还好从前待他如师如父的那个老人并没有走。

    他的脚步不由加快了些许。

    男孩拉着他,走到了停车场旁的一个老式建筑那里,先去敲了敲门:“孙爷爷!孙爷爷有个哥哥找你!”

    门里传开一个年迈却有力的声音:“小秋,快请进来。”

    叫小秋的那个孩子看向纪拾烟:“哥哥,孙爷爷在坐轮椅,不方便出来接你,你直接进吧。”

    “好。”

    纪拾烟揉了揉他的脑袋:“谢谢你,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去玩吧。”

    小秋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明白他可能是要和院长谈正事了,于是应了一声“哥哥再见!”

    然后给他辉了挥手,跑开了。

    纪拾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无意识轻扬了一下唇角。

    很小就被抛弃,孤身一人被孤儿院收养,知道自此无依无靠,也没有任性的资本,这里的孩子都比外面懂事成熟太多了。

    除了自己。

    小时候的纪拾烟看不清外在的世界,这里的书本不会教授他们每个孩子都该有父母,纪拾烟以为所有孩子都同他一样,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这也是别人看他不顺眼的原因之一。

    ——他是整个孤儿院最天真无邪的孩子,因为他有依靠,有人让他可以任性与撒娇。

    可那个人,给予他一切温暖与怀抱的人……却被他遗忘了多年。

    “是时先生吗?”

    房间内传来的声音唤醒了纪拾烟,他连忙回神,走了进去。

    下一秒,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岁月从未饶过人,曾经老当益壮的那个爷爷也坐上了轮椅,头发全然花白,老花镜后的眼透着些许浑浊,骨瘦如柴,恍若一阵风就能吹走。

    纪拾烟喉咙梗住:“爷爷……”

    孙院长明显愣了一下,而后慌忙道:“诶,时先生您怎么哭了,不是……该是我来感谢你啊,你别哭啊……”

    眼见他就要拿过桌边的拐杖强撑着站起来,纪拾烟赶紧凑了过去,又把他扶回椅子上:“爷爷您别动,您坐着就好,我没事,我就是有点……触景生情。”

    “啊。”

    孙院长拍了拍他的手:“时先生……也是孤儿吗?”

    想来陆朝空不会说得这么细,纪拾烟于是点了点头。

    孙院长的眉眼立刻柔和了几分:“这样啊,吓我一跳,没事,你们能长大成人、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就是我们每个老师最大的欣慰啦。”

    纪拾烟抿唇,点头。

    “对了,还没有感谢时先生这次为我们的捐款……唉,陆朝空这个孩子,每次回来都会带一大笔钱,现在还拉着你一起捐款……”

    纪拾烟一怔:“什么?”

    “嗯?”

    孙院长道:“陆朝空说你以纪拾烟的名义捐了100万,不是……吗?”

    “啊……是、是的。”

    心底传来一阵酸涩,纪拾烟扶在轮椅背上的指尖缓缓收了紧,他突然有些想见陆朝空。

    “太谢谢您了。”

    孙院长道:“陆朝空说纪拾烟是你的偶像,他……他们……”

    纪拾烟连忙追问:“他们怎么了?”

    孙院长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许:“唉,这两个孩子,我们烟烟……太苦了,算了,不提了。”

    纪拾烟却抓住了他的手:“爷爷,爷爷我……不是,爷爷您可以给我讲讲陆朝空和纪拾烟的故事吗?就是……他俩是一起长大的吗?”

    话出口,纪拾烟就摒住了呼吸,都能听到心脏砸在耳侧的声音。

    孙院长却还在叹气:“是啊,他们俩……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陆朝空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烟烟,结果烟烟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啊……那段时间陆朝空会经常带着酒来找我,结果他自己喝着喝着就哭了。”

    真的是……陆朝空。

    从前陪伴与照顾自己十二年的——真的是陆朝空。

    心脏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疼痛到难以呼吸。

    纪拾烟颤抖着嘴唇,泪水盈满了眼眶,缓了好久,才继续出声:“爷爷,那个……那个池眠,你知道吗?他是不是在这里也呆过一段时间,以陆朝空的身份。”

    孙院长没有细想纪拾烟失控的情绪,毕竟知道偶像离世,粉丝是这种状态也算正常。

    他又叹了口气,“嗯”了一声。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拍了拍纪拾烟的手:“这个可不能外说,涉及到人家家族的内部机密,唉……他们本来是想带走烟烟的,但是烟烟那个孩子看不清东西又不会照顾自己,被带去那样冷漠无情资本崇上的大家族……”

    孙院长长出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们孤儿院很缺钱,池家给了这么一大笔钱我们无法拒绝,陆朝空不想让他们带走你,没有别的办法,他还那么小,就自己去找人家做了交易……”

    纪拾烟愣在了那里。

    孙院长接下来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脑海里全部充斥着池家原来想带走自己,陆朝空却主动去找他们做了交易的旧事,这些信息与回忆交织,在大脑不断翻涌。

    良久,纪拾烟回过了神,见孙院长正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

    “别想了。”

    孙院长粗糙的指尖摩挲着纪拾烟的手背:“烟烟都走了那么多年了,知道还有你这样的粉丝一直惦记着他他也会很开心的。”

    “嗯……”

    纪拾烟咬了一下嘴唇:“爷爷,我听陆朝空说,小时候我……他们有过一次合照是吗?”

    他都快忘了这件事。

    自己已经不是前世的外貌了,唯一能怀念与祭奠那段时光的,大概也只有这张相片了。

    “是有。”

    孙院长道:“那时候拍照技术挺差的,胶卷修复了好久才复原这张照片,我给照片上的每个孩子都打印了一张挨个寄了过去,就是烟烟的没有机会给出去了。”

    他接着道:“你想要就给你吧,放在这里我每次看到也都会难受。”

    纪拾烟立刻点头,道:“谢谢院长。”

    他接过了照片,看到上面搂着前世自己、虽然稚嫩却能清晰认别是陆朝空,泪水又有些控制不住。

    纪拾烟愈发抑制不住想要见陆朝空的心情,把照片珍重地贴身放好,给孙院长告了别,走出院长办公室。

    他满脑子都是孙院长的话和照片上的画面,精神有些恍惚地向前走去,不经意间一抬眼,整个人骤然一怔。

    陆朝空就站在不远的树下,唇边含着淡笑,眉眼是熟悉的温柔,正静静望向这边。

    微风吹起了他的衣摆,有花瓣盘旋着坠落。

    这个画面太过似曾相识。

    那一瞬间,纪拾烟忽然就发现,好像陆朝空总是在默默地等自己,从前世到今生,从忘川彼岸到红尘人间。

    他一步一步朝着陆朝空走去,这段距离明明很近,纪拾烟却感觉自己走了好久好久。

    不过也是,两世之长,对自己来说是一睁眼一闭眼的瞬间,对陆朝空却是看不见尽头的绝望与痛苦。

    终于,被陪伴自己无数次入睡的淡香包裹,模糊视线里依然能看的真切陆朝空深邃却温柔无比的眼时,纪拾烟喉咙一梗,泪水决堤般涌出。

    “陆朝空……”

    他站在陆朝空面前,仰着脸,紧紧攥住陆朝空的衣领,嗓音已经有些哑了,却还执意地一遍遍唤着后者的名字,好似要把从前错过的、失去的、缺憾的全部补回来。

    陆朝空的手抚上了纪拾烟的脸侧,轻柔地给他拭去泪水:“言言,不哭。”

    不知道是陆朝空的语气还是动作戳到了纪拾烟的泪点,他再也忍不住,扑进了陆朝空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从前十二年照顾自己的是陆朝空,这一世宠溺与纵容自己的依然是陆朝空。

    而自己付出的那两年,自以为的关怀与回报,却完全给到了一个陌生人。

    这样想来,纪拾烟突然发现自己从未给陆朝空做过什么,而是理所应当地接受着他给予的一切,那样震撼又长情的温柔与爱意。

    头顶没有再传来陆朝空的声音,纪拾烟已经不去想自己这般怪异的表现会让陆朝空怀疑什么、也没有想到陆朝空为什么会这般心如止水地陪着自己哭。

    他在陆朝空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给陆朝空道歉:“对不起,陆朝空,我不该向你发火,对不起,陆朝空,对不起……”

    陆朝空抬手,修长冷白的指尖轻缓地按住了纪拾烟的唇。

    “别这样。”

    他说:“烟烟。”

    纪拾烟愣住了。

    他睁着被泪水染湿的眼,就这么怔怔地望着陆朝空。

    后者眼底的温意没有丝毫变化,唇边也是清淡的笑容,似乎在更进一步地证实着,他这句“烟烟”不是酒后的失言、不是内心深处的想法、更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前世虚影的替身。

    那一刻,纪拾烟好像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在内心深处轰然倒塌。

    ——大概是心底对“烟烟”二字本能的恐慌与抗拒、为了自我保护而垒起的高墙。

    他看见陆朝空启了唇,才止住的泪水又顺着脸侧滑落,却抢在陆朝空之前开了口。

    “陆朝空,我有个事情……想给你说。”

    陆朝空表情一顿。

    他和纪拾烟对视了片刻,眉眼忽而更柔和了几分:“你说。”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其实我——”

    他的话语却戛然而止。

    陆朝空猛然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纪拾烟一怔,然后缓缓睁大了眼。

    他发现,陆朝空的表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冷了下来。

    下一瞬,纪拾烟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陆朝空挡在了身后。

    一个人影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攥住了陆朝空的衣领,声音阴冷透着极度的怒意:“陆朝空,你他妈居然敢带这个贱人来这里。”

    看到池眠的那一刻,纪拾烟心脏突然被惊惧紧紧攥住。

    不是对池眠的恐惧,而是一阵后怕,他不敢去想如果自己刚才的话语被池眠听到,被池眠知道自己是纪拾烟后,会面对的一切。

    “言言,去车上等我。”

    陆朝空闪开了池眠砸来的拳头,把车钥匙塞进纪拾烟手里:“听话。”

    纪拾烟还要说什么,却见池眠的又一拳朝着陆朝空砸去,同时还要来拉自己。

    他咬了下舌尖,用疼痛汇聚起一点精神,知道自己在这里只会碍着陆朝空的事,于是立刻向着车的方向跑去。

    纪拾烟钻进副驾,反手把车门全部锁好。

    拐过了走廊,他看不清那边的情形,只听着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砰砰砰地砸在耳侧。

    纪拾烟坐立难安,手心已经溢出了汗水,短短的十几分钟仿佛度过了一万年那么长。

    良久,陆朝空回来了,纪拾烟慌忙去看他。

    “我没事。”

    陆朝空道:“院长出来解围了,池眠带了人,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发疯,我们直接走。”

    他发动了车子,猛一打方向盘,油门轰的一声,跑车窜了出去。

    说是没事,但纪拾烟还是发现陆朝空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没了什么血色,握着方向盘的手不是很稳,隐隐有青筋凸起。

    纪拾烟一直注视着陆朝空,心底莫名就升起了一丝不安,心跳的有些慌。

    “陆朝空……”

    他的声音有无法控制的颤抖:“陆朝空你没事吧?”

    孤儿院在山的另一边,车行是山路,一侧悬崖一侧高山。

    陆朝空的车速不敢很快,紧握着方向盘,抽空把手机递给了纪拾烟:“没事。拿着手机,随时准备报警。”

    纪拾烟身体一颤,那股不安逐渐愈扩愈大。

    车内陷入了安静,只有轰油门声和风呼啸的声音响在耳畔。

    忽然间,陆朝空的手机响了,那猝不及防的铃声吓了纪拾烟一跳,他差点把手机丢出去。

    再看去时,纪拾烟真的想要把手机丢了。

    陆朝空看向了蓝牙屏幕上的手机号,抿唇:“接一下。”

    纪拾烟手指停顿了好久,才僵硬地按开了接通。

    池眠的声音已经冷到了极点,带着咬牙切齿的憎恶与恨意,透过车载蓝牙填充进每一个空气分子,在耳边被无限放大。

    “陆朝空,你知不知道这个贱人拿走了什么?!”

    “你真他妈恶心啊,口口声声说着喜欢纪拾烟,却随便带着一个冒牌货来纪拾烟的地方,还让他拿走了属于纪拾烟的东西。”

    陆朝空一怔。

    “我忍你们够久了,陆朝空,我允许你和纪拾烟的伪造品在一起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你还不知足,居然妄想让他替换掉烟烟的一切。啊?你他妈是不是活腻了?”

    “你给我等着,你们两个人都给我等着,今天你们能活着走出这里我就不姓池。”

    “你要是还有点良知就把车停下,把那个小贱人给我,我放你一条——”

    陆朝空直接掐断了电话。

    纪拾烟睁大了眼,紧紧按着自己贴身口袋里的照片,目露恐慌与无助地望着陆朝空,已经快要失了声:“陆……”

    “别怕。”

    陆朝空的声音依然很稳,如他一般让人安心:“我在,烟烟。”

    他没有去问纪拾烟拿走了什么。

    先不说这本来就是纪拾烟的东西,就算是其他的,他也不会因为外人的怀疑而去质问身边人。

    空气又恢复了死寂,片刻,纪拾烟伸出手,缓缓抚上了陆朝空的手臂。

    他想用相触的温度让自己定心,然而还没有碰到陆朝空,整个人却随车猛烈地一晃。

    迎面而来一辆越野车,失控般直直冲着陆朝空的车而来。

    陆朝空下意识的反应是往右打方向避开越野车,然而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他却骤然意识到了,如果他往右打,会是纪拾烟撞上山崖。

    ——这也正合了池眠的心意。

    陆朝空没有时间去想这个越野车的失控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而是转瞬间又猛然打回了方向,用自己这一侧、重重迎上了越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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